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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夏年教授:怀念惟贤长老

发布时间:2024-02-26 16:05:38作者:大悲咒
黄夏年教授:怀念惟贤长老

黄夏年

惟贤长老圆寂的消息传来,我震惊无语。半年前他见到我时,仍像以往那样亲切地问起我和家人的情况,那时他依然身体硬朗,笑容慈祥。岂料世事无常,惟老竟离我们而去!
我与惟贤长老相交多年。知道他的名字,缘于我研究四川王恩洋居士,为搜集王恩洋的资料,我在重庆罗汉寺图书馆里看见堆放了大批王恩洋先生的著作,有人告诉我,这是惟贤长老从汉藏教理院运到这里的,从此惟贤的名字深深地印在我的脑中。
那一年上海玉佛寺举办活动,我应邀前往。活动期间与惟贤长老不期而遇,由于我们共同的乡音,加上我向他讨教王恩洋先生的事迹,我和惟贤长老自此熟悉起来,后来又成为忘年交。王恩洋先生百年诞辰,重庆佛学院召开了一次纪念会,当时曾在佛学院担任教务长的柳楔先生请我参加,惟贤长老也出席了会议。会后长老盛邀我到慈云寺,那天晚上我和长老深谈了3个小时,他向我讲述了他的身世与出家因缘,与王恩洋先生的关系和在龟山书院求学的事情,包括他蒙冤入狱之事等等。我根据他讲述的内容,回京后整理撰写了一篇《释惟贤法师访谈录》,发表在1998年《佛教文化》第5期上。这篇文章刊出后,影响广泛。后来我们见面时,长老高兴地对我说,你写的这篇文章,让我一下招收了三千弟子。之后,我又先后撰写了《惟贤法师与七塔寺》(收录在《灵山佛学研究会论文选》,财团法人华藏佛教基金会2004年8月)、《惟贤法师与可祥法师的忘年交》(载《台州佛教》2005年第5期)、《惟贤法师不平凡的一生》(载《四川宗教》2004年第2期)、《惟贤法师与〈大雄月刊〉——兼论抢救佛教史料的紧迫性》(载《四川·峨眉山佛教》2006·会讯)等文,这些文章从不同方面介绍与解读了长老的生平事迹,以及他对当代佛教发展的贡献,可以作为研究长老的重要资料。
作为当代高僧,惟贤长老当之无愧。百年来中国佛教的盛衰消长,诸长老都是见证者。长老这一代人,可以说是佛教把他们养大,滋润其成长,最后成就伟业,成为中国佛教的领袖。惟贤长老从小就在寺院出家,他的启蒙学习是在当代大居士王恩洋先生创办的龟山书房开始的。龟山书房的办学宗旨和学生的座右铭是:“悟吾之教,儒佛是宗。佛以明万法之实相,儒以立人道之大经。”这是龟山书房每个学生都要求背诵的话。王恩洋先生于佛学的特长是在唯识学,一生撰写文章和著作共200余(篇)本[1],而唯识学的著作占其全部著作总数的六分之一,占有其本人的全部佛学著作的80%。这就是为什么长老会被人们称为当代唯识学大家的根本原因,因为他的佛学知识是从唯识学开始切入的,所以他对唯识学的理解与弘扬要超过别人,他从小就开始学习唯识学的知识。
虽然唯识学可以被看作是长老的佛学强项,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其它佛教知识了解的程度。论宗派而言,长老是四川地区临济宗破山海明一派门下的弟子。这一派自建立以后,已成为现在四川佛教的主流,他的师父定光法师是一位有见地和学问的僧人,“写经说教广行持,风雨青灯力不疲”[2],他深知文化的重要性,鼓励弟子出去读书,由此才造就了中国佛教的一代僧才。惟贤长老出家的寺院是四川蓬溪县鹫峰寺,因寺内有四方形仿楼阁式砖塔,13层,总高36米,通体雪白,亦名白塔寺。该寺也是当地最古老的寺院之一,有着古老深厚的千年文化内涵,长老能够在这里出家,不仅是有佛缘,也是历史交给他的重任。16岁时,他考进了当时中国最著名的佛教学府——汉藏教理院,这所佛学院由太虚大师创办,大师规制的院训是“淡宁明敏”。“淡”是淡泊于物质,不起贪欲,才能持戒;“宁”是宁静,即保持禅定功夫,不起妄念;“明”是能明因识果,分别善恶是非,不迷于主观客观,即是智慧;“敏”是行动灵敏通达,能审时度势,如理行事。太虚大师对唯识学虽然也擅长,并且有自己的判教,但是他对禅宗更加了解,指出中国佛教的特质就在禅宗。在汉藏教理院里长老系统地接受了汉藏佛教的教育,特别是跟着太虚、法尊、印顺和雪松等一代硕德学习,对他的佛学知识提高很快,特别是他同时又勤于著述,自办《大雄》刊物,使长老的佛学水平大涨,成为一位知识全面的高僧。
太虚大师是民国期间佛教改革派的领袖,他对佛教弊端深恶痛绝。惟贤长老入佛门之后,一直受到太虚大师思想的影响,他的一生始终充满了对佛门弊端的批判精神。长老的家乡四川蓬溪是一个偏远的小城,佛教一直是这里的传统信仰之一。但是进入民国以后,蓬溪的佛教成为被宰杀的对象,陷入深渊。军阀混战,强逼勒索寺院出钱,“蓬溪县佛教会会长释月善拿获威逼而死,又普和院住持释宗寿被该员拿钱用油烧其八团花,又将禀乡乌木寺住持即现任佛教会常务委员释昌华拿获倒吊一昼夜,逼令该寺出洋四千元,其余各寺僧人悬赏被获,出款颇多,而惨遭非刑者亦复不少,至于寺内所有衣物、谷米、六畜等类,均掳掠殆尽,竹木树株亦任意砍伐出卖,如此横恶较之棒匪犹有甚焉”[3]。虽然当时曾经有寺方乡绅与一些居士倡议复兴佛法,成立居士林,邀请学者前去讲经,例如王恩洋居士就曾在这里讲经三天,引起很好的反响[4]。但是这并没有根本改变蓬溪的佛教衰落情况,1944年惟贤长老回家探亲,专门调查了家乡的佛教,写了一篇文章刊在佛教刊物上,其云:
蓬溪,是一面傍山两面傍水的小城,它的风景虽然不怎样好,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,然而它空间是我生长地的缘故吧,儿时的一切,都很使我对于它发生留恋!
说到佛教,真是一件缺憾的事,在以前还保持着形式,现在连形式都失掉了!回忆六、七年前,乡下与城市里的寺庙的庄严宏伟,令人置身其间如登极乐,似乎炯然走入了另一个世界似的,即使庙里的僧人怎样俗化,失去了真实的僧俗,但此伟大的形式,也足以启发人们的信仰,我的出家可说也是因为羡慕佛寺的清净庄严,想在寺里过着一世纯净无垢的生活。可是,因世事是不可估摸的,后来由于军阀的互相争夺,占据庙产,使许多僧尼无辜遭殃,寺庙佛像也因而被毁折了!往时的宏伟,实如昙花一现!
为了外出求学,我与小庙别离已整整两年半了,去年的寒假,因想回家乡拜望父亲,并观察家乡最近佛教的情形,曾经回去一次。这次回去所见到的佛教的种种现象,使我生起了无限的悲哀与觉悟。
先说僧人,那里的僧人因为知识低落,未受佛化教育,对于出家的意义根本不知道,他们的出家,好者是想过一世的清闲生活,而坏者则只图鬼混过日了。你无论走到街上或乡下,随处所遇着的出家人,多半脑袋上包一根白布帕及手里拿一根叶子烟袋的,他们也无所谓和尚,简直是与俗人无异的。假若你去指示他们,他们不特不以你的话为善,反以为你在故意讥诮他,于是不客气的话便连珠炮似的放出来。最近又出了一位xx活神仙——和尚——他疯疯颠颠的,教人下河洗澡,有时滚粪坑,引得一般无知的男女随后仿效,以为佛教的法门便是这样的了。其它类似的笑话还多着呢!
本来僧伽的堕落,不知遵守佛陀的遗制,可以由当地的佛教会教诫或摈斥的,然而一说到蓬溪的佛教会,实在很可怜——七年前还有几个和尚勉强的持撑,后来因为各庙的僧人不肯出钱,没有一点的团结心,甚至背地互相毁诱,所以佛教会便无形中停顿下来了,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敢出来理事,致使外面对于佛教有什么事全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代表交涉。
次说居士,蓬溪的居士多半属于女性,男性很少,同时没有好多是纯粹信仰佛教的。大概他们信仰佛教的原因,都是想求点儿孙的福利,以及寿命的延长,好者不过想修修来世,愿来世不受痛苦,因此可知他们对佛教根本没有真实的认识,更谈不上如何是学佛了。不信,你逢到朔望日或佛菩萨圣诞日任随走到哪个庙上,会发现到一般善男善女一方面很至诚的在烧香磕头,一方面却请道士在佛菩萨像前念皇经,……这种滑稽的举动真愚痴极了!
又在城里东街上还有一所居士林,那是五年前在军政界任事的几位有信心的学佛者成立的,初成立时倒很有组织,曾请著名的唯识学家王恩洋居士讲演,但后来这几位信心的学佛者走了,选任的林长苏某,本是一个异教徒,因见着佛教极受人的尊崇,自己的路走不通,想藉此收罗徒众,营利谋生,于是便借佛教的幌子来大行其化了。他们的工作,除规定一月内二次或三次的领会祈祷以外,更无其它的表现,平时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,大门是关着的,你去参观时还不知道从何而入?
由此可知道那里的居士多数是盲从的,至于不盲从的只占十分之一的极少数,如这次我回去见到的景坤吉、珊锦文等居士,他们都是教育界中人,对于学佛的信心很坚固,尤其是对于眼前的这一批盲从学佛者,极端不赞成,他们很想组织佛学会,以显扬真实的佛法,可是因为经济、人力两方面的困难暂时无法实现,这点只有希望他们的努力![5]
惟贤长老写这篇文章的目的,“是想藉此将交通不发达的蓬溪佛教,贡献于住在大都市里的大德法师们,聊作整理佛教的参考”。这篇小文,虽然文字不长,但是内容却非常丰富,可以说是一篇内容翔实的调查个案。民国佛教文化繁荣,论争激烈,皆围绕着佛教的慧命而提出各种各样的主张。佛教报刊上一直在披露佛教僧人的各种惨状,但是尚没有一篇写得像这样事实详细、观点明确的文章,如果没有出家大丈夫的使命感,是写不出这种文章的。长老秉承佛陀遗志,怀着为法捐躯的决心,对佛门的未来表示了深切的关怀,他尤其指出:“这种的腐化、盲从,适足以代表了我们故乡——蓬溪的佛教。……因为不惟蓬溪一角的佛教如此,我相信许多许多的穷乡僻壤的佛教,也都是如此的。”在当时80%的国土,90%的人口都在小城镇和广大农村里面的情况下,长老的这篇文章确实足可以代表了当时广大国土的真实状况,“腐化、盲从”成为民国佛教的另一个中心词,民国佛教教制改革的焦点就是聚焦于僧伽的腐化,人生佛教的提出就是要改变信众的无明,长老这篇文章可以作为我们了解民国佛教的一个重要的窗口,并由此而进入民国佛教的真实,在这方面,长老给我们做出了榜样。
长老的辞世,是中国佛教的一大损失,他生前用自己的智慧,留下了众多的精神资粮。与长老交往,可以感受到在他身上散发的温文儒雅和强烈护教之巨大反差。儒雅是他多年来学习与修养的所为;护法是他从小就接受,长成之后一以贯之而不变的坚定信仰。我们学习长老,就是要学习他努力研习,博采众长,勤于思考,讲经弘法不辍的高贵品德,学习他护教心切,续佛慧命的大丈夫所为,将他生前努力奋斗的法灯长明的伟业持续下去,永不熄灭!
(作者为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)

【注 释】
[1] 参见笔者《王恩洋先生著述目录》,载《世界宗教研究》1998年第4期上。
[2] 惟贤:《谒定光恩师》(1944年),《海沤诗集》,宗教文化出版社。
[3]《铁蹄下蓬溪僧民之惨状》,《四川佛学月刊》,1932年第三年第一期。
[4]《王化中居士蓬溪讲经》云:“蓬溪佛教居士林,以外道林立,阐扬佛理,殊属不易,乃议欢迎王化中居士来蓬宏法,承王居士如期莅蓬,并得驻军严济时参谋,蓬溪县中校长李青之、建设局长彭蔚文、公安局股长王培之等热心赞扬,居士不期而会者,二百余人,第一日开示,人受八苦熬煎,应速觉悟佛。

第二日讲投身饲虎经,为释迦佛过去的历史。第三日讲心经,各居士多念持诵,得此明白开示,无不叹为稀有,而王居士辩才无碍,深入浅出,使听法者其能领悟,尤为难得云。”(《四川佛学月刊》1934年第五年第四期)
[5] 宗哲:《蓬溪佛教》,《觉音》1942年第22期。“宗哲”是惟贤长老的法号,《海沤诗集》云:“师刚出家时,定光老和尚为其取法名‘惟贤’,同时号‘宗哲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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