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国达
现代人学佛常会遇到一个困扰的问题:在某一个机缘下,听到老师、法师的说法、或看到一本佛书而进入佛法,但是当他接触到另一位老师、法师的说法,或另一本佛书有着不同的说法时,多半会觉得困惑;每个人都说他所说的法是最好的,别的法不究竟,或比较缓慢,不知谁说的才对,令人无所适从。有没有比较客观的方法来了解佛法的全貌,进而选择适合自己的修行方式呢?这就是所谓的“佛法的判摄与抉择”的探讨!
如何判摄、抉择佛法?佛法由释尊所创觉,流传至今逾两千五百余年,随着近代交通的发达与文化的自然交流,传布全球各地。一般分为南传、北传、藏传三大系。以华文经典为信受修持的中国传统佛教思想,在面对南传和藏传佛教的不同声音,乃至近期学术研究的风潮时,不能不有所调整因应。
佛法的判摄
中国传统佛教思想,以天台、华严两宗的判教为主,接受佛经里“如是我闻”的字句,认为所有佛经都是释迦牟尼佛在世时,于不同的时间亲口宣说,并分别以“藏、通、别、圆”和“小、始、终、顿、圆”统摄释尊的“一代时教”,由低而高,阶梯而上教化众生,这种观点延续千余年而没有太大的改变。到了民国太虚大师的“教理革命”,以“八宗平等”——禅、净、密、律、天台、华严、三论、唯识,以及大乘三系——法性空慧学、法相唯识学和法界圆觉学为判摄。
至于印顺导师在佛法的判摄上,对于佛法思想作横向思想的比较,及纵向的思想流变的探讨,在导师晚年的着作“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”(华雨集第四册)中有详细的论述。
不同于传统的判教,导师是以“佛法”、“初期大乘佛法”、“后期大乘佛法”、“秘密大乘佛法”,及“大乘三系”——性空唯名系、虚妄唯识系和真常唯心系来判摄佛法。
其中特别值得重视的是:印顺导师结合了佛法的体验和学术方法,重新检视、厘清历经两千五百年的佛教思想、文献,提出不同于中国传统佛教的新看法,相当程度地还原了南传、北传、藏传佛教及各宗派思想渊源的真相,对于不同思想的纷诤提供了比较客观、务实的和解之道。而不是用“非彼即此”的截然二分法来“自是非他”,也不是以“圆融”的说法混淆宗派的差异,容许“方便”为佛法“变质”的前奏。印顺导师从学术论证的角度,接受了“佛经是在佛灭后数世纪,在不同的时代所流传出来”的论点,并以开阔的胸襟认定“只要合乎三法印,佛法不一定非要佛陀亲口宣说不可”,而肯定“大乘是佛说”。
就文献资料的研究而言,日本及西方佛教学者有很好的研究成果,台湾在近期也很重视这方面人才的培养及思想的推广。在经典的结集和流传年代方面,也获得很多新的观点。譬如研究龙树菩萨的着作,包括大智度论、十住毗婆沙论等,比对其中引用的经名、人名及思想,可以发现如四阿含、般若经、宝积经、维摩经、法华经、华严经、阿弥陀经等,都可视为龙树菩萨之前已经流传的经典;而从未引用的经典,如解深密经、密严经、如来藏经、大般涅槃经、胜鬘经、楞严经、楞伽经、大日经等,则可推论为龙树菩萨之后出现的经典。因为以龙树菩萨的博学多闻而广引诸经的造论方式而言,一些具有浓厚的唯识和真常思想的代表性经典,与中观思想明显不同,却从未引用并加以抉择、评论;若说龙树菩萨见过而却忽略它,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。合理的解释是当时并未广为流传,所以从未见过或听过,因而推论为后期的经典。
由这样详细而多方面的考证,应可推测出许多有名的经典的流出时间,甚至进一步比对同一部经的不同版本,由其中内容的出入而了解该经的演变。由此可以得知印度佛教思想的流变,最早的经典为原始佛教的四阿含经。其次为初期大乘经,如般若经、宝积经、维摩经、法华经、华严经、阿弥陀经等,多为般若空义的敷演开展及菩萨行、十方三世佛的思想。其次为唯识思想,包括解深密经、密严经等,以阿赖耶识为一切有为诸法生起所依。至于后期大乘则为胜鬘经、涅槃经等如来藏、真常唯心之思想。而更后期则是秘密大乘的大日经等密教之思想。
四悉檀
如何判摄这众多的佛教思想?龙树菩萨的四悉檀(四宗、四理趣)可以作为判摄的方法。四悉檀是为契应各种不同根器众生,或契应不同的因缘,而采用的四种说法教化,包括:一、第一义悉檀:即对无常、无我、涅槃三法印的体证或实相法性的开示,这是“显扬真义”的教示。二、对治悉檀:即破除我见、常见、有见、无见、边见及各种破邪显正之论述,以及各种对治贪、嗔之修行方法,这是“对斥犹豫”的教示。三、各各为人(生善)悉檀:如以阿赖耶、如来藏说方便接引畏惧、误解无常、无我、涅槃三法印的众生,待其证入究竟,即能明白阿赖耶、如来藏的核心仍是三法印。又如说十方三世佛,敬信、供养、持名、观想能得福报,除业障,种善根,未来世能见佛闻法,终成菩提。这是“满足希求”的教示。四、世界悉檀:是顺应世间善法,融摄而为方便,如密教运用大量的婆罗门教仪轨、法器,转化为法的象征。这是“吉祥悦意”的教示。
我们由四悉檀来观察,愈早期的经典,对第一义悉檀的描述愈直接、愈单纯,到了后期佛教,众生根钝,不得不发展各种对治和方便法门。然而后期佛教也不能没有第一义悉檀,否则就成了外道,违背佛法本义,如禅宗的明心见性,密教的大圆满、大手印,即可视为是第一义悉檀显扬真义的开显。
佛法的抉择
因此在法的抉择上,不能以愈古愈真为唯一标准,独尊阿含而忽视大乘佛教,甚至认为大乘非佛说,而不能体会大乘乃阿含的适应、发挥;也不能认定愈后期的佛法愈圆满,而贬抑阿含为小乘经,以为修原始佛法为自了汉,没有悲心;或是认为空不是了义说,唯识或如来藏才是圆满究竟。这些都昧于佛教思想的演变,而落入宗派之诤。就每个人的学佛修行而言,只要能紧紧扣住三法印的根本思想,选择契合自己根性的法门,舍弃以自己的法门为至高无上的“法慢”,以平等心尊重、包容与自己不同法门的修行,这是比较中肯的态度。
另外,在适应时代思潮上,是否有较为遍通的的抉择呢?这里特别介绍印顺导师的思想:在他的着作“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”,对于佛法的抉择,有相当卓越的观点,导师说:
我不是宗派徒裔,不是学理或某一修行方法的偏好者。我是为佛法而学,为佛法适应于现代而学的,所以在佛法的发展中,探索其发展的脉络,而了解不同时代佛法的多姿多态,而作更纯正的,更适应于现代的抉择。由于这一立场,三期、四期的分判,相当于古德的分判,而意见不同,主要是由于纯正的、适应现代的要求。也就作成这样的结论:“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朴,宏阐中期佛教(指“初期大乘”)之行解,(梵化之机应慎),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,庶足以复兴佛教而畅佛之本怀也欤!
人间佛教
更具体而清晰地,导师将这样的理念归纳为“人间佛教”的理念,作为适应时代的抉择。在内涵上,杂阿含经“诸佛皆出人间,终不在天上成佛也”的启发,加上现代人文思潮澎湃,重视民主、人权、理性、社会福利、公益的价值,加上初期大乘的菩萨心行,去除天化的鬼神信仰和神秘、隐遁色彩,成为“人菩萨行”的佛法。
这样的学佛,重点不在感应、神通,而是德行、智慧、慈悲心行的提升。在时间上,重视此时此刻、今生今世,而不是遥想未来、计划来生。在空间上,重视此土,而不是寄希望于他方。掌握当下的因缘,净化身心,自利利他,那么,如是因如是果,在另外的时空环境中,自然是身心清净,福慧庄严的。这是在平实、平易、平常中体现真实、殊胜、超越的正报和依报。
这样的学佛修行,是入世的、活泼、开朗、年轻的佛法,不是专为老年人、失意者、闲暇者而说的法,也不是专为超度亡魂、修来生的法。导师认为,要发扬佛法的真义,为现代人所接受,就必须重视不离人间修行的佛法。
不过,这样的生生世世在人间修行的“人菩萨行”,仍有一些疑义之处;怀疑这样的修行是否只是理想,而无法落实,导师在“自利与利他”一文中特别提到:
要长在生死中修菩萨行,自然要在生死中学习,要有一套长在生死而能普利众生的本领。……菩萨这套长在生死而能广利众生的本领,除坚定信愿(菩提心),长养慈悲而外,主要的是胜解空性。观一切法如幻如化,了无自性,得二谛无碍的正见,是最主要的一着。所以(‘杂阿含’)经上说:“若有于世间,正见增上者,虽历百千生,终不堕地狱”。惟有了达得生死与涅槃,都是如幻如化的,这才能……,在生死中浮沉,因信愿(菩提心),慈悲,特别是空胜解力,能逐渐的调伏烦恼,能做到烦恼虽小小现起而不会闯大乱子。不断烦恼(嗔、忿、恨、恼、嫉、害等,与慈悲相违反的,一定要伏除不起),也不致作出重大恶业。时时以众生的苦痛为苦痛,众生的利乐为利乐;我见一天天的薄劣,慈悲一天天的深厚,怕什么堕落!惟有专为自己打算的,才随时有堕落的忧虑。发愿在生死中,常得见佛,常得闻法,世世常行菩萨道,这是初期大乘的共义,也是中观与瑜伽的共义。释尊在(‘中阿含’)经中说:“阿难!我多行空”。‘瑜伽师地论’解说为:“世尊于昔修习菩萨行位,多修空住,故能速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。……大乘经的多明一切法空,即是不住生死,不住涅槃,修菩萨行成佛的大方便!
所以生生世世在人间,并不是在人间受苦,而是把人间当成道场。当智慧、福报、能力不断地增长,即使细惑仍存,微苦相应(受人身,生人间,不免有冷热饥渴、疲惫、酸痛等色身的苦,而内心其实不苦),虽然身在人间,与众生“同事”,广结清净善缘,心常在涅槃,解脱自在,所以菩萨道“三大阿僧只劫”的漫长的时间,其实是丰富的历程。时空如幻,修行如幻,心怀高远而又能把握当下,这就是真实的人间菩萨行。
还有,“人间佛教”思想在逐渐被提倡、流传之际,有人把社会关怀、慈善公益的活动等同于人间佛教,甚至忽视个人的内观和自我净化,无形中,贪图有为的“功德”,好大喜功,营造场面,却无力调伏烦恼,这只能说是佛法的浅化、俗化,因为不能只顾到适应“人间”而失去“佛法”。导师叮咛要“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朴”,在四圣谛、十二因缘的体认,和三十七道品的行持之下,扎稳根基才能“行稳致远”呢!
本文特别介绍印顺导师人间佛教的思想,并非认定这是学佛修行的唯一选择,或是否定其他修行法门,而是提供一个经过深度思辨,具有宽广视野,适应时代,超越宗派,而不同于传统佛教的观点。
况且,导师的思想本身就具备了佛法的中道精神,其治学范围可说是博大精深,除了还原、厘清历史中各时代不同的佛教思想之外,在判摄和抉择上,更兼容了四悉檀的内涵,契理而契机,并非偏狭、排他的宗派之见!透过导师的思想,只要细心思惟,真正实修,相信必能引导学人进入佛法的堂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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