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州禅师作为南泉普愿禅师的杰出法嗣,得到后世禅门子孙无尽的尊崇,时有“北有赵州、南有雪峰”的说法,赵州从谂与雪峰义存被尊为当时禅门最高水平的代表。二者相较,雪峰义存开启了一花五叶中云门与法眼两大禅门宗派,而赵州禅师的不朽便在于其证悟渊深,留下许多发人深省、催人解脱的公案故事,其中便有“七斤衫”的公案。
有人问: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?师云: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,重七斤。
若以常识看这段话,则完全摸不到头脑,甚至会质疑记录在流传中发生了错行少字的状况。别人问的是“一归何处”,赵州禅师的答案却牛唇不对马嘴,说自己有件七斤重的衣服。答非所问已经令人摸不到头脑,衣服七斤重又违背常识,老和尚的答案让人陷入双重迷局,不知从哪里入手。在生起疑情方面,赵州禅师的答案无疑是成功的。
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”在禅门问答中是常见的问题,其他包括“祖师西来意”(达摩祖师自西方“教外别传”的禅法是什么)、 “道者来何所图”(你到我这里来目的是什么)等,这些问题在禅门中是常见的提问,有人称“祖师西来意”是“禅宗第一等公案”。面对同样的提问,答案却截然不同,各种禅宗文献中的记载已然证明不同禅师、甚至同一禅师迥然不同的答案。比如源自赵州语录的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”这一提问,答案可能是德山棒、临济喝、云门饼、赵州茶、慈明骂,不同禅师的答案也会千姿百态。虽然听说日本禅宗中会规定标准答案,但没有标准答案才真正遵守禅宗的精神。
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”问题的出现,应当是受了当时流行的华严思想影响。一与一切,是华严经中的基本范畴。而华严宗与禅宗关系密切,荷泽宗僧人宗密亦是华严宗五祖,华严宗也在其时实现禅化。佛经中认为,万法是一切诸法,是千差万别的种种不同的现象;一是本体或全体,是完整的、统一的局面。而中国僧人在体悟一与一切的关系时,很容易受先前教育经历的影响,比如《道德经》中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。因此,第一位提出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”问题的禅僧,必定在寻求解脱的道路上苦苦思索了很久,对这个问题又久久不能释怀,便在遇到赵州禅师之际迫不及待地渴求答案。这一问题提得十分有水平,即使这个问题归结为伪命题,也是认真思考、上下求索的学人常常遇到的问题,经过试错与证伪,学人可以此方便走向觉悟。因此,这一提问也成为禅门问答中比较流行的一个问题。相较之下, “狗子无佛性”则或许是学人卖弄聪明的提问。 “众生皆有佛性”是极易被中国人接受的思想,毕竟中国文化重伦理道德、讲究性本善,即使孟子的性善论直到宋朝才被明朗化的重视起来。只是提问者没有想到赵州禅师会以“无”作答。
赵州禅师面对“一归何处”的提问,道出答案是自己在青州有一领七斤重的布衫,确实与提问毫无逻辑联系可言。究竟“七斤衫”如何解答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”的问题的呢?因为没有确切的逻辑关系,答案又没有固定的标准,在这里也只能给出一种自以为是的解释。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”从佛教角度看就是一个伪命题。这里的“一”显然不是“一尘中有尘数刹,一一刹有难思佛”的华严思想中的“一”,而是类似于老子思想中的“一”,类似于西方哲学中的本体、本源;比如古希腊哲学家认为世界的本源是数、或者是气,再如基督教中上帝创造万物。但佛教中并没有这样一个生发万物的本体,佛陀否认婆罗门教中的“实我”才创立佛教,视自己为觉悟者而非造物者。《心经》道:“是故诸法空相,不生不灭,不垢不净,不增不减。”那么诸法也是“不去不归”的。这样看来,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”的错误在于没有正确地依佛教理解“一”,而将“一”视作“万法”之母、之抽象概括、之本质。究竟地讲是在于没抓住佛教第一义“空”义。佛教在根本的“真空”之外,还讲“幻有”或“假有”。因此在“幻有”之中,无有孰优孰劣,应破除对“万法”与“一”的分别心。在“真空”与“幻有”之间需取中道而不执一端,破除执著。这样的境界应当如何展现给学僧?真是不可言传,即是“却道天凉好个秋”。
更进一步讲,即使可以用语言将佛法的真谛呈现,可这种行为意义何在?王阳明讲要“知行合一”,怪就怪知行不合的情况大有存在。禅门的开悟,就是让佛法真谛成为无需经过意识参与的天然反应的状态。这需要克服人的本能,是十分艰难的创造性活动。比如“诸法空相”,仅仅理解是不够的,因为人可以切切实实看到风景,吃到美食,闻到花香,要人的第一念头就是“诸法空相”,实在太难了。再如破除我执,仅仅理解是远远不够的,即使知道了“破除我执”的道理,无论做什么事,首先还是会闪出“我怎么怎么”的念头;假设跑出来“我要学习破除我执”的念头,还是有一个“我”在,永远学不来了。禅宗之难在这里――怎样不去彼岸而在人生中实现对现世的超越。因此,描述完整的答案的方法还是在认识领域打转转,无法引导学人实现开悟。
而具天人手眼的前辈祖师以种种方便接引学人,根本宗旨就是要打破学人的我执习气。比如德山宣鉴禅师,见人要开始动脑筋想答案便给几棒,令其光顾着痛便无暇造作思考;又如临济义玄禅师,见人要动脑筋便大喝一声,当下截断攀缘妄想;而这前念已逝、后念未至、当下未生的电光火石之际,便有可能成为认识自性、实现开悟的良机,可谓转瞬即逝。当然除棒喝、直指之外,也有依禅师教言顿悟的,文献中常有“言下大悟”的字眼。而赵州禅师恰恰擅长以言语接引禅人,其公案之巧之妙令人赞叹。如“狗子无佛性”、 “吃茶去”等,皆传播甚广。
对于“七斤衫”这个回答,也要破斥执着习气。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”这个问题是依靠逻辑抽象而来的“万法”与“一”的概念,离开悟十万八千里。赵州禅师从生活的“衣食住行”入手,将学僧意识拉出习惯性思维,通过违背常理、也是进一步摆脱习气,什么衣服能七斤重?任凭你用分别意识想到底儿也想不出答案。最后,这“七斤衫”中也有一定喻意。我年轻时自寻烦恼,就好像穿件七斤重的布衫束缚自己,等你明心见性、了知无所束缚之后,便是“心无挂碍”之后的活泼自在了。
谁人能知老和尚的这慈悲呢?几人在“七斤衫”下开悟?我这谬解或非赵州禅师本意。水不洗水、佛不度佛,反正我绝没得个入手处的。罢罢罢,过去心不可得、现在心不可得、未来心不可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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