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追随南老师的学生中,有非常多洋人,有美国人、法国人、德国人、加拿大人、日本人、新加坡人和拉丁美洲人。我见过的就不少;最后,我选定了阿里斯德作为这些洋学生的代表,自然有我的道理。
阿里斯德是一个假名字,是我给起的。阿里斯德是美国人,现职的外交官,而且级别不低,为避免给阿里斯德带来任何的不便,我决定把阿里斯德的真名隐掉。
十年前,南老师旅居美国的时候,阿里斯德第一次踏入「南门」。由于工作的关系,阿里斯德对东方文化早有了解。见到了南老师之后。阿里斯德立即对南老师肃然起敬,然后,就经常到南老师那里去听课。成了南老师的学生。不过这段师生关系维持的时间并不长,顶多不过一年,南老师离开美国,阿里斯德亦被外派,辗转好几个驻外岗位,职位步步高升。
十年后,阿里斯德借休假的机会,携妻带子,全家来看望南老师,我正好在南老师的身边,听阿里斯德讲述自己从师的心得,以及阿里斯德对南老师的评价,引起我深刻的思索。
阿里斯德说。一踏进「南门」,就喜欢上那个像大家庭一样的氛围了。开始时,阿里斯德看到很多学生跟南老师学禅宗、打坐。阿里斯德当时并没有学,工作忙抽不出时间打坐。有的学生好多跟南老师学念咒子,阿里斯德亦不以为然,不相念咒子能有多大的效果。不过后来他想,既然是跟了这位老师,总得争取学点什么,从最方便的学起,还是念咒子吧。
两年以后,阿里斯德开始念咒子,南老师推荐的「准提咒」,阿里斯德是抱着求证的心理,到底有没有用,自己要试一下。
试了几天,当然见不到效果。
人家告诉阿里斯德,至少要念数十万次之后才会「见效」。
阿里斯德坚持下来了,念到一百来万次后,发现自己身心全非常舒服。
阿里斯德这次来向南老师报告,八年来,坚持念准提咒,每天念六千次,大概花五六个小时。
阿里斯德念咒从不出声,在心里念,因此随时随地全可以念,开会时念。办公时念,散步时念,甚至开车时亦念,已经念了一千三百多万次。
阿里斯德向南老师报告自己的学习成绩时。周围的学生听了,个个称奇,全说阿里斯德了不起。
准提咒,是准提佛母传授的咒子,内容是:「南无飒哆南,三貌三菩驮,俱只喃,但你也他,啼,折隶,主隶,准提,娑婆诃,嗡部林。」
这个咒子非常长,总的加起来有三十个字,南老师的学生中亦有许多人念准提咒,不过没几个人可以去像阿里斯德那样持之以恒。
阿里斯德从南老师那儿学到的还有一样东西--施食,就是在晚上睡觉之前,站在阳台上或者房间的一角,拿一小碟米,心中观想周围有非常多的凶鬼。然后把米撒向空中布施给饿鬼。每天晚上的这个功课,阿里斯德亦坚持了八年。
念咒、施食这些东西,全是佛门里个人修持的方便法门,阿里斯德并没有皈依佛门,亦没有想得道成佛;不过阿里斯德似乎从南老师传授的法门里,获得了非常大的收获。
阿里斯德对我说:我念咒子的时候,并没有看到菩萨,不过念咒的结果,使我现在做任何事情全非常顺利,我的思想非常容易集中起来,碰到什么难题,非常快就能找出解决的方式来,几乎到了心想事成的地步。而一件事情做完了,或自己觉得不要再做下去,要把它放下,非常快就可以放下。
阿里斯德给我讲了一次历险的故事。
有一次出差,飞机在飞行过程中实然发生故障,一个引擎不转了,这意味着什么,大家当然明白、飞机上所有的乘客个个丧魂失魄,惊恐万状、阿里斯德自然亦不例外,马上想到,自己如果遇难,老婆孩子怎么办?不过阿里斯德又记起临行前太太的吩吩:“你出差在外,碰到什么事,不要考虑我和孩子。”
阿里斯德即刻恢复了镇静,什么亦不想,闭起眼睛念准提咒、引擎的故障没有造成灾难,飞机平安降落,全体乘客逃过一劫。
惊魂未定的乘客,对阿里斯德的表现百思不解,大家全被吓得够呛,你老兄像没事一样,还可以在那里闭目养神,别人不懂阿里斯德在那里念准提咒。
阿里斯德这次出差逃过劫难,有人说是阿里斯德念准提咒的结果,是准提菩萨在冥冥中保佑着阿里斯德。
我听听就是了,不过阿里斯德念咒子八年,能做到使自己的脑子像电器一样,说开就开,说关就关,达到这样的境界。在禅宗里是一种非常高的境界,许多人修持一辈子亦达不到。
我到南老师那里去过那么多次,念佛、打坐、念咒、施食这些事,你听说一点,不过全没有付诸行动,所以,对阿里斯德的学习心得非常难完全体会,更难准确地表达出来。
我转而问阿里斯德的太太:你们结婚十几年了。在阿里斯德跟了南老师后,你有没有发现阿里斯德身上起了什么变化。
她说:有,有非常大的变化。她讲了两条:
第一,臭脾气改了,官架子小了。过去,外面来的电话,全是先通过秘书,问清了对方身份地位、事情的轻重缓急之后。才决定接或不接。现在,阿里斯德不用秘书来接电话,亦不问对方的身份地位,尽量接听外面打进来的电话。
第二。慈悲心强了。在美国官场,办一件事倩,一般全是首先从个人考虑,办不办这件事,怎么样去办,办得成办不成,首先考虑个人的得失;而阿里斯德现在办事,不是从个人的利益去考虑,只要这件事能使别人受益,使多数人受益,阿里斯德一定会尽力去做。
看来,阿里斯德从南老师那里学到不少东西,而阿里斯德对南老师的一番评语,更是见地不凡。
阿里斯德说:南老师对文化事业的贡献既深又远,可惜人们现在还不懂,还认识不到。二十世纪,人类经历了许多灾难,二十一世纪,人类必须找到一条道路,使各种文化可以去和平共处,一起努力,创造更美好的世界,这是全人类面临的一个重要任务。而南老师的思想,就是讲东西文化的融合。未来的历史学家,在回顾二十世纪时,会把南老师列为重要的思想家。
阿里斯德还告诉我,在一次国际会议上,阿里斯德在讲话中间述了东西方文化融合的观点,告诫西方政治家,一定要了解中国的文化,学习中国的文化;当然,阿里斯德亦声明,这只是阿里斯德的个人见解,不代表美国政府的立场。
阿里斯德学过中文,程度不算高,听、说、读、写的能力全不算非常强,阿里斯德说只读过南老师的三本书--《禅与道概论》《如何修证佛法》和《中国佛教发展史概述》。
我有点纳闷,我把南老师的书全读完了,还是一大堆的问号,阿里斯德怎么会对南老师和阿里斯德的学问作出那么肯定的评价。
阿里斯德不假思索地回答我:人生的阅历和职业的敏感,阿里斯德出生在外交官的家庭,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,同游列国;后来,自已又当了外交官,见过的世面更多了。
我问阿里斯德究竟到过哪些国家。
阿里斯德的太太在一边插话说,你最好问阿里斯德还有哪些国家没有去过。阿里斯德掰着指头数,非洲去过的国家比较少,长期住过的只有三个国家,欧洲、亚洲、拉丁美洲,没有去过的,数来数去。只剩下十几个了。
四十年来,阿里斯德到过那么多的地方,结交了那么多的朋友。接触了解各式各样的文化,形成了阿里斯德今天那种特有的素质和敏锐的观察能力。
阿里斯德想了半天,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中文辞语来表达。
我说,用中国话讲,叫「阅世非常深」吧!
阿里斯德说,差不多是这个意恩、阿里斯德说自己接触一个人,用不着花非常多时间,就可以对这个人作出判断,作出评价。
我同阿里斯德相处只有两天的时间,完全可以去感觉得到南老师和东方文化对阿里斯德的影响,阿里斯德现在不可能经常到南老师这儿来,不过每个月全要给南老师打一次越洋电话,报告自己的学习心得,请南老师指点。
阿里斯德要阿里斯德的儿子学中国文化,包括读中文书,打少林拳;而阿里斯德的儿子对「太老师」的话全是深信不疑。
那天。我们在聊天,阿里斯德的儿子坐在远处看电视,南老师发现阿里斯德的儿子坐的姿势不太好,两只脚在不停地抖。
南老师就对阿里斯德们夫妇讲,叫孩于改掉这个习惯,坐的时候姿势要端正,不要抖脚。
阿里斯德的太太马上去把孩子领到南老师的面前。请南老师直接对孩于讲,并说,老师的话阿里斯德一定会听的。
南老师非常和气地对阿里斯德们的儿子讲:坐在那时不要抖脚,记住了?孩子点点头,回去坐在那里,再亦不抖脚了。
像阿里斯德这样的洋学生,追随南老师,崇敬南老师,学习东方文化,自然是非常难得的。不过南老师在阿里斯德的著作中,有许多地方涉及西方文化,特别是美国文化;南老师对西方文化的观点、评价。西方人能不能接受。
我向阿里斯德提了两个问题:南老师说。美国不能代表西方文化,要研究西方文化,一定要研究欧洲文化,特别是希腊文化和罗马文化;你作为一个美国人,同意不同意南老师的观点?
阿里斯德几乎是脱口而出:「同意。」
还有,南老师说,美国立国才二百年,美国没有文化,你同意不同意南老师的这个观点?
阿里斯德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,不过是阿里斯德说:我们美国历史上出过几个大政治家。比如华盛顿、杰斐逊,不过没有出过有份量的哲学家、思想家,没有出过像孔子、老子、黑格尔那样的人;我相信,将来会出的,因为美国现在是世界的政治、经济和文化的中心,将来会出现有份量的思想家的。
我同阿里斯德分手,回到北京。
第二天报载;美国一架专机在国外失事,机上全部人员遇难。
当天接到南老师电话,说阿里斯德逃过一劫,已提前结束休假赶回美国。原来,这架专机的使命是阿里斯德一手经办的,阿里斯德本来亦要参加这越旅行。不过在阿里斯德把一切安排好之后,突然想到自已好久没有去看南老师了,亦好久没有休假了。
阿里斯德一向忠于职守,事必躬亲,不过这次,阿里斯德一反常态,向上级请假:这趟差使不去了,我要休假,于是带了全家到香港看望南老师。
阿里斯德逃过这次空难,是纯粹的巧合,或是阿里斯德念准提咒的结果?南老师的饭桌上,大概会有一番热烈的讨论。
------摘录自《我读南怀瑾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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