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文学作品之中,最富吸引力的说部作品,无论怎么看,读多少遍也不会厌倦的,越读越有味的,叫人越读越着迷的,叫人放不下的,叫人思索无休的,使人深入研究,争论永远不止的,当推“红楼梦”。
“红楼梦”的研究,已形成一个专门学问,多少学者做过深入的考据研究,有的考据红楼梦人物,有的考据情节,有人专长于研究曹雪芹与高鹗,有人考证小说的历史背景……各有擅胜,各有千秋,这些研究的著作,少说点也有好几百种吧?它们各皆有独到见解。
我对红楼梦并未下过研究功夫,仅是因为喜爱与佩服而常常翻阅品味,对于各家的独特研究成就,亦衷心钦佩,故此我绝不敢不自量力而参加讨论“红楼梦”。
在我个人的感受来说,我感觉到“红楼梦”之成为伟大不朽的文学作品,除了它的情节,悲剧气氛,人物描写生动突出……之外,主要的成功要素,是它不落痕迹地反映出人性的弱点,尤其是它含有受到佛教禅宗思想影响极深的人生哲学,作为该书的骨干。
我悟性低,又不曾研读过多少佛学,所知极为浅薄,不够资格分析佛学,自然也无从知道佛学对“红楼梦”先后两位作者的影响范畴。
我看得到的,印象最深刻的,在前八十回之中,最显著的例子,莫过如它的“好了歌”。
第一回末尾,它说,“来了一个跛足道人,疯狂落拓,麻鞋鹑衣,口内念道:
“世人都晓神仙好,只有功名忘不了,古今将相在何方?荒冢一堆草没了!
世人都晓神仙好,只有金银忘不了,终朝只恨聚无多,及到多时眼闭了!
世人都晓神仙好,只有姣妻忘不了,君生日日说恩情,君死又随人去了!
世人都晓神仙好,只有儿孙忘不了,痴心父母古来多,孝顺子孙谁见了?”
甄士隐问他:“你满口说些什么?只听见好些个‘好了’‘好了’?”
道人笑道:“你若果听见‘好了’ 两字,还算你明白!可知世上万般‘好’ 便是‘了’!‘了’ 便是‘好’!若不‘了’ 便不‘好’,若要‘好’ 便须‘了’!””
甄士隐注解道:“陋室空堂,当年笏满床,衰草枯杨,曾为歌舞场,蛛丝儿结满雕梁,绿纱今又在蓬窗上。
说什么脂正浓,粉正香!如何两鬓又成霜?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,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!
金满箱,银满箱,转眼乞丐人皆谤,正叹他人命不长,那知自己归来丧?
训有方,保不定日后作强梁,择膏梁,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?
因嫌纱帽小,致使锁枷扛,昨怜破袄寒,今嫌紫蟒长。
乱哄哄,你方唱罢我登场,反认他乡是故乡!
甚荒唐!到头来,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!”
这几段,接近“金刚般若波罗蜜经”内所示之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”的观念,指出人生的虚幻,世事之无常。
前作者曹雪芹显然受到佛教思想影响很深,在这第一章就把本书的宗旨,假借疯道人口中表示出来。后作者高鹗能够深深体会其意,在后四十回之中,写作富贵荣华,七情六欲,儿女私情……一切都成虚幻,又以宝玉出家作为觉悟的象征。这的确是一部罕有的佛教文学作品,而且写得那么深刻,却又丝毫不着痕迹,在我看来,它可能是最伟大的一本书了,我并不认为它是一部言情小说那么简单。
“好了歌”的唱者,是一位“道人”,但是他显然唱的是佛教的观念,而非道教。“道人”一词,古时泛指修道之士,并非是道教道士的专有名词。佛教初传至中国之时,佛教出家人亦称为道人,嗣后渐渐改称为僧人,以别于道教。而且向来佛寺中往往有“香火道人”。
(避暑录话下:晋宋间佛学初行,其徒犹未有僧称,通曰“道人”。其姓则皆从所授学──如支遁本姓关,学于支谦为支……至道安始言佛氏释迦,今为弟子,宜从佛氏,乃皆姓释。)
我认为“红楼梦”中的“疯道人”,并非道教之道士,而是佛寺中的“道人”,或者是尚未削发的。古时的佛教僧人不一定都削发,六祖慧能大师受衣钵时就并非削发之僧,直到十五年后才在广州法性寺由印宗和尚为之削祝发。
“红楼梦”的时代是寓意的,并未指明是实际的明代或清代,我想我对“疯道人”的身份推测,大致不会错误吧?
事实上,佛教思想也影响了中国的道教。真正的“道士”唱诵佛经也是很常见的事,“道士”唱唱佛歌,也很普遍。
“好了歌”内的歌词,很容易懂,使人一看就十分感慨,不过,看“红楼梦”的读者千千万万人,有几个注意到这一段?人人都光是给宝玉与黛玉的痴情吸引罢了。广东大戏有一出名剧“情僧偷到潇湘馆”,出家后的宝玉又偷偷回到大观园的潇湘馆去哭祭林黛玉,广东人听“小生之王”何非凡唱那一段主题曲,听后个个眼泪鼻涕流不停,至今仍称为粤剧绝响之名曲。实际上,既然已觉悟了的宝玉,又怎会再回去哭哭啼啼喊“林妹妹”?
何况,“了”就是“好 ”,“好”就是“了”,这种道理,也是“知”之易,“行”之难的,世上有几个人真能领悟?悟“了”就行“了”?
尤其是在今日的复杂社会,牵涉太广太多,更不容易让人看得“空”,要了悉“四大皆空”,很难,而着“四魔”则很容易。所谓“四魔”,就是“烦恼魔”,包括贪念在内的,能苦恼心身;“阴魔”,包括色蕴在内的种种苦恼;“死魔”,能断命根;与“他化自在天子魔”,这是他化自在天之魔王,专害人的善事善行。
想想,第一个最难克服的,就是“烦恼魔”,生活在今天世界,又是美元贬值啦,通货膨胀啦,投资风险啦,物价飞涨啦,失业浪潮啦──这些事无不影响我们的心情,带给我们以烦恼,也使人不“贪”的也变成拼命想多赚金钱。
另一个极难克服的就是动物本有的“贪欲”,真是谈何容易?像诺贝尔文学奖金得主法国名作家──已故的法郎士作品“泰绮思”一书中,一位僧人极力克制色欲,苦修于高高的圆柱顶上,后来为了去拯救一位妓女的灵魂,把妓女感化得脱胎换骨,成为圣女,而他自己却迷入色欲之中,堕落以至毁灭了。
要谈修持,真是谈何容易!
六祖的传世名偈:“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?”看来也就是唯一的不二法,教人把自己的心先空了,明心见性,自然就悟到空,也就能“了”吧!
不过,要做到“本来无一物”,太不容易了,尤其是吾等俗子,很不幸,要应付这个复杂的现代社会,要混饭吃,要住,要行,要攻要守,那能一下子就做到“无一物”?
也只好逐步一点一滴地学习修炼罢了,我想,在未能更上一层楼到“无一物”的地步,还是先照神秀大师的名偈开始自修吧。神秀说“身是善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”。虽是有为法,却是一种有效的方法。愚见认为,六祖与神秀两位大师的偈语,各有千秋,都适合我们初机学佛的俗子遵用,而最要紧的还是“实行”,知而不行,也就等于只会讲“口头禅”而已,毫无好处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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